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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金羊毛(8)


  伊阿宋看见他的妻镇定地听着他的话,便回复了他的自信力;他说了最后的话时,便走近了她,微笑着,温柔地将手搁在她的肩上。但美狄亚如遇蛇蝎似的将他的手摆脱了,盛怒地颤抖不已,叫道:“你是一个下流的坏人,你怎么还到这里来?你在结婚之后,怎么还敢于来看我?这是你的勇敢吗,最有胆的伙伴?嘎,你是不怕我的!但是我将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你的下流灵魂中,没有羞耻能够触到你!但现在答应我——因为我要在你自己的口中证实你——谁在科尔喀斯救了你的性命?谁为你赢得了金羊毛?谁为你在我们的长途海行中一次再次地救全了你?当阿耳戈归家时,谁将珀利阿斯结果了,为的是这狡敌的生存使你不安?……你站在那里,一声儿不响,似乎是要我代你回答似的……是她!她办了这一切事,全为的是爱你,这位妻,你是立了誓,爱她护她的……却欺叛了她,作为她的报偿!你的妻,我说……啊,你孩子们的母亲;有什么理由使你的不忠实成为一个罪恶!因为如果我是不会生子的话,我将不阻止你去娶另一个妻,使得有子传宗,一个男子而没有子息是异常痛苦的。但我已为你生了两个可爱的孩子了!唉,天呀,他们却必须成为被弃的与无家的而长成了,在异邦的人们之中求乞以生了!真的,这将在希腊大大地增加了你的名誉,因为每个城市看见我们的可怜情况时,百姓们便将说道:‘看呀,这些孩子乃是幸福的伊阿宋,那个快乐的新郎的儿子。这是美狄亚,他的救命恩人……’唉,不知恩的,虚伪的,发假誓的,我为什么不能在伪善的假面具之下看得出呢?为什么神道们造了试金石以试黄金,却不造一种东西来试人的心呢?所以我们给予了一切,得到的却是垃圾。”她说得大哭起来,转了开去。但伊阿宋走到她面前,虽然脸色红了,却很镇定地说道:“你说过你的话了,夫人,我是忍耐地静听着;但现在要听我的,因为被诬蔑了,这是我的权利要为自己辩护。”美狄亚的头低着,她的面幕已蔽了下来,但她的手势表示允诺之意。伊阿宋遂续说道:“第一,因为你说了许多你帮助我的所在,我只要说,我在寻求金羊毛一役中,我的真正的唯一的救护者乃是阿佛洛狄忒。因为你是那么溺陷于爱情之中,你便不自禁做了一切你所做的事。你救全了我的性命,仅为的是你要得到你所要的人。然而坚执此层是不对的,我也不欲否认你对于我的功绩,但我要告诉你,这些功绩虽大,它们却已经偿报过了。我不曾带你从野蛮的地方到这个美丽的希腊来吗?这里是为法律与秩序所统治的,而那里却是野蛮的暴力的;你的智慧与魔术不是在希腊人之中无人不知的吗?要不是我,则你除了几个辽远而野蛮的部落之外,将永无人知的了。真的,如果我们算起旧账来,我想,我乃是你的债主,并不是你的欠户。但这话说得够了……我从不曾说过,它完全是你逼我说出的……现在,说到这次的婚事,你责备得我那么厉害……”美狄亚插嘴说道:“啊!”落下了她的面幕,安静地看着他,“我很奇怪,听见你将这笔账目算得那么好,虽然你并不比你所说的高明。”伊阿宋续说道:“那么,让我告诉你,你是完全误会了我求结这次婚姻的原因。这并不是因为我已厌倦了你,或爱上了别人;我的简单的目的远远地离了不忠贞,乃是为了你的及你孩子们的幸福。我在娶了国王的独女之外,还能用什么更好的方法去得到它呢?啊,美狄亚,你假如不为妒忌所盲目,你便可看出那是一个如何巧妙的政策!她的嫁妆可以使我们一生富裕……有了这个婚姻,我便成了一个市民,国王以外的柯林斯的最有权力的人了……在一切之上的,是我们孩子们的运命是决定了,因为他们兄弟俩有天会成了统治的王。然而你说我不是一位好父亲!但那是妇人们的常道……她们在世界上只知注意到一件事,只要一个男人将他给了她们,不管他的罪恶如何,也是一个完美的人……但如果你弃了她,他便成了世界上最残忍的坏人了,虽然他尽力做了种种的事来服侍她……唉,如果神道们不创造了你们女性而创造了另一种东西,为我们男人传宗接代之用,则我们将如何地快乐呀!”伊阿宋停了一会儿,透了一口气。他的妻问道:“你还要说什么话?”他答道:“不,美狄亚,除非你要我重述我方才告诉过你的:我之所以缔结这次的婚姻,完全是为了你的好处。”她答道:“你真是一个长于言辞的坏人。但一个简单的问题,便可以问住了你:你为何不预先告诉我你要办这件事呢?”伊阿宋随口答道:“因为我知道你将如何应付它。要求你允许这件使你狂怒的婚事是一无所用的!你不会听我的理由的。”美狄亚叫道:“不,因为这些话都是谎!唯一的真情是,你对于你的野蛮的妻觉得可羞,便要找一个更好的路。”伊阿宋答道:“你不要那么不公平地对待我!但我知道,再谈下去也无益。我只好让你去度你自择的命运去;但为了我们已往的事,我渴想帮助你的旅行。我有朋友们在别的城市中……让我给你以信记去找他们,他们一定会高兴地款待你的。你也将有钱……”美狄亚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以为我将受你的恩惠吗?或将和称你为友的人有交涉吗?现在走吧!为什么逗留不去?我知道你是急于再到你的新娘身边去……一点钟的离别对于新婚的爱人真是一世之久!去,当你还能够和爱好的新妇玩着的时候;但这时不是很长久的,宙斯的意思。”她说着时,以那么尖刻的眼光望着伊阿宋,竟使他打了寒战,他离了她,不再说一句话。然后美狄亚投身跪于天井中,宙斯的神坛之前——这是一个家中神坛——开始低声祷告着,她的老乳母这些时都在近处逗留着,这时怯怯地到了她身边来,她踌躇地说道:“亲爱的太太,你不进屋里去吗?时间紧急了……还有许多事要做……”美狄亚站起来说道:“那是真的,但我们必须再等一会儿。到门边去,老乳母,在路的前后看看,告诉我你看见有谁走来。”老妇人走了。过了一会儿,她叫道:“我看见一个旅客从北面的路上走来。他骑一匹骡……三个奴隶步行跟着他……他现在走近了,望着这条路……现在他下骡了……太太,他到我们门口来了……”美狄亚大喜地叫道:“请他进来!”她向天看着。“我谢你,宙斯。”她说道:“你听见了我的祷告了。”过了一会儿,一个黑胡子、穿了旅行衣的人伸出双手,向她走来,说道:“祝福你,高贵的美狄亚!愿你康健快乐!”她和他握手,答道:“愿你也康健快乐,国王埃勾斯(Aegeus),特别欢迎你到这里来,著名的雅典的主人!但请你告诉我你从什么地方来,什么事使你到柯林斯来?”埃勾斯说道:“太太,我是从得尔福回家来。我到那里去问神示;虽然我很匆匆,却不能经过这所房子而不来拜访多年不见的朋友,问问她的好。我想你很得意吧?”美狄亚匆促地说道:“我要知道,高贵的埃勾斯,但我要先问你——如果我这问不恼了你——你为什么到得尔福去?”埃勾斯答道:“当然你可以问。我到那里去,求神道示我以久已使我悲戚的事:虽然我娶了几次亲,却没有生一个儿子。所以我求阿波罗告诉我一种救治之法,生怕我到了坟墓之时,还没有一个儿子继承我的王位。但,唉!他却以暗昧的话来回答我使我任怎样也猜不出,但我有一个朋友——特洛桑(Troezene)的忒底士(Tittheus),你无疑听见人说起过他,因为他的多智是全希腊闻名的——我正要带了这个神示到他那里去,只要是凡人能够解释的,他一定会替我解释出来。”美狄亚说道:“是的,我听见过聪明的忒底士;我全心地祷求着,他的技术会帮助你,好朋友。但愿神道们给你以你所求的儿子。”埃勾斯说道:“谢谢你,太太,愿你也十分幸福……但你为什么在哭……现在我看出来了,你的脸色是那么苍白憔悴……唉,发生了什么事?”美狄亚哭道:“唉,埃勾斯,我丈夫乃是男人中最下流的!是残虐的不名誉的……错待了我……一点也没有原因!”诧异的国王问道:“什么,伊阿宋虐待了你吗?但是怎么样……他做了什么事?我求你,完全告诉我。”伤心的美狄亚乃将经过的事都告诉了他;只是,她并不说起克瑞翁惧怕她的话,却说他之所以放逐她出境,为的是伊阿宋要远离了他的弃妻之故。这也真是她自己所半信的。雅典王愤愤地听着她说,当她说完了话,他叫道:“我不能相信,你的丈夫竟会那么残酷地待你!但是,不要这样哭,美狄亚;让他去吧!我想,你失了他并不是一个大损失,因为他是那么的无价值。”她说道:“我之哭,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孤孤独独的一个妇人被逐放出世界之中,我将怎么办呢?谁还能和我为友,当他们知道我是那么有势力的柯林斯国王的敌人?且还是珀利阿斯的全族的敌人?唉,和善的埃勾斯!”她跪在他的足下,“请你可怜我这最可怜的人……看,我是你的乞求者……我跪着求你给我以庇护与住所,带我到雅典去,国王,接受我住在你室宇之下。你还不知道这将如何有益于你,因为我要用了我所有的某种符咒,帮助你能得到孩子。”埃勾斯答道:“相信我,夫人,我很愿意允许你的请求,不是为了你所允许的事——虽然这是我所最宝贵的——但是为了神道们的缘故,他们是最看重慈恤的行为的。但这是这样的:我不带你出克瑞翁的国境。因为他也是我的朋友,我如果那么公开地帮助你,他便要不高兴的。他必须要不悦,我来到他国中,救济了一个放逐者!但你如果来到雅典,投奔于我,那便是与他无关的事了!我将十分高兴地接待你,留住着你。你能够独自旅行到那边去吗,美狄亚?”她说道:“是的,是的,好朋友,但你要允许我一件事:你自己将永不放逐我,也不将我送给我的仇人。因为他们恨我已甚,我知道他们必要从我的庇护所中找寻我的。”国王说道:“不要怕,夫人,只要住在我的家中,我便永不将你交给任何人,不管他是谁。”美狄亚恳切地叫道:“你要立誓,说你永不这样!”埃勾斯有点不高兴,说道:“我的话还不够吗?”美狄亚说道:“唉,原谅我,我并不疑心你;但我是弱者,一心都是恐惧。”埃勾斯说道:“不,那么,为了安你的心,我将如你所欲的立誓,请你说出我要对着哪一位神道立誓呢?”美狄亚说道:“他们要是希腊人和野蛮人都崇拜的神道们。请对着大地,对着前面在天上的太阳,我族的圣父立誓。

  那么,我将决定,你是永不会误了我,无论有什么事发生;因为谁敢对着这些圣名立空誓呢?”然后埃勾斯立了一个重誓,指大地与太阳以为证,他决不为了恐惧或情好,将美狄亚交给她的仇人,也不放逐她出于他的城。既立了誓,他便向她告诉说在雅典再见,匆匆地走他的路,他刚刚出了大门,美狄亚便不怀好意地失声而笑。她奔向老乳母的身边,握了她的臂摇撼她,叫道:“一切都布置好了,一切都得胜算了。这补满了我计划的一个漏洞;我所等待的正是这事,你知道吗?我现在将平安地住在雅典了,不管我是十倍于一个——谋杀者。但我必须工作……快点,老乳母,吩咐一个奴隶跑到宫中,告诉伊阿宋说,我求他立刻回来,我已后悔我的愚蠢,在我走之前,恳切地希望与他复和。来,快点……好神道们,你们是如何的慢!”美狄亚匆促地走进了门,不管老乳母的唔唔反抗。不到一点钟,伊阿宋的速而稳定的足声已在天井中听到了;美狄亚闭在她房中,听了那熟悉的足声,如白杨树叶似的抖颤着;但当她在门口和他相见时,她的态度却变成和平而驯顺的了。她一手牵了一个孩子,背后站着他们的老仆,一个婢女执了一只小的漆匣子。“我的主人,”她温柔而忧郁地说道,“现在我们就要分离了,我曾为无理性的狂怒所扫荡,如一个傻子似的说着话;但有了反省的时候之后,我才知道我是完全错误了……你做的事很对,很聪明……我应该快乐地见你缔结了这样一个婚姻……你能原谅我吗,伊阿宋,忘了我的谩骂……请你只要记住……你也曾爱过我吗?”她的丈夫温和地说道:“不要再说了,美狄亚,我很明白妇人们的性情,并不责备你的狂暴;现在你是清醒些了,说得那么有智虑,我很愿意我们再为朋友。现在,我们再见吧——但要先让我抱了我的孩子们。”他将两个孩子抱在怀中,吻着他们,说道:“再见,我的儿子们;你们将有一天会知道,但愿神道们许我,你们的父亲是热烈地希望你们的发达的。过了几年之后,我希望能叫你们回到柯林斯来,叫你们享受王家的富贵。祝你们强壮地长大起来,我的可爱的孩子们;愿神道们照顾着你们,送你们平安地归家,安慰我的老年!带了他们去,美狄亚——怎么,现在为什么你哭了起来,回转你的脸去?”她咿唔道:“没有事。”说着向孩子们伸出她的臂,温柔地将他们坐下,“仅是一个母亲的弱点……如你所说的祷语,我想,假如他们很年轻便死了怎么样呢?……唉,伊阿宋,他们是太小了——太小了,太娇嫩了,未经过漂流的生活呢!听我说,我并不要求我的赦免……我知道,我最好是走了……但你不请求克瑞翁将两个孩子留下和你同住吗?”伊阿宋答道:“这正是我所愿的,但我怕,我劝不了他。”美狄亚说道:“求他的女儿去恳求他吧,我知道她不会拒绝任何事的。”伊阿宋截然地答道:“我还没有遇到一个妇人能够的,那是你的一个好念头,美狄亚;我要去问问公主,因为她父亲异常地爱她,她一定会得到他的允许的。”当他转身要走时,美狄亚又叫道:“等一会儿,我的主人!叫孩子们和你同去吧,带了我的一件婚礼送给你的新娘,这会柔化了她对于他们的心肠的,因为这是一件无价之宝。看呀!”她从她婢女手中取了那个匣子来,打开了看里面所放的东西,又说道:“看这顶宝石冠,这件纯金所织的如丝之柔软的外衣!没有一个女王在地球上有那么可贵的衣饰;爱的斯从他父亲太阳神那里得到了它们,又将它们给了我做嫁奁。”伊阿宋说道:“留着它们,我求你,克瑞翁的女儿有了比她所能计算还多的黄金与珍宝,你为什么要送了那种贵重之物给远比你富裕的人而使你自己贫穷着呢?不,我宁要劝她给你以贵重的礼物,给你流放时之用。”美狄亚愤愤地叫道:“你不要那样!”然后自己拘检住了,微笑地说道:“亲爱的主,让我做了这件事,你要相信,一个妇人是最知道应如何取悦于一个妇人的。你的新妇是年轻而美貌的,她要的是一种礼物,会格外增加她的美丽的……这里来,我的爱子,将这些美丽的东西拿着,跟随了你的父亲到王宫中去,将他们送给了你们在那里看见的美貌的太太……伊阿宋,你不拒绝我这最后的请求吧?立刻走,那么,让埃桑西士快点带孩子们回家……我渴想要知道他们是否能得我的公主的欢心。”伊阿宋答道:“随你的意吧,因为你的礼物虽无所需,至少给了她也是无害的。和我再会,美狄亚,因为我们现在必须离别,永无再见之日了。”但美狄亚又将面网幕在她的脸上,默默地转脸他向,以颤抖的手指着大门。“可怜的人,她不忍和我离别呢!”伊阿宋咿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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