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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的演化(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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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吴承恩的《西游记》的地位 有了上面许多新的发现,我们对于《西游记》的研究,似可更进一步而接近于真实的和正确的结论了。反对鲁迅先生的那一个主张,因了《永乐大典》本《西游记》的出现,已不攻而自破。就那段《永乐大典》本《西游记》的残文仔细研究一下,便可以知道,吴承恩本《西游记》第九回“袁守诚妙算无私曲,老龙王拙计犯天条”的一大段故事,全是根据此条“残文”放大了的。内容几乎无甚增改。只不过将张梢、李定的两个渔翁,改作“一个是渔翁,名唤张梢,一个是樵子,名唤李定”,而因此便无端生出一大段的“渔樵问答”的情节来。其余象“辰时布云”云云,“下三尺三寸四十八点”云云,也都是完全相同的。如果此古本《西游记》再有下几条“残文”在《永乐大典》中发现,其内容想来当也不会和吴本《西游记》相差得很远的。 所以,吴承恩之为罗贯中、冯犹龙一流的人物,殆无可疑。吴氏的《西游记》,其非《红楼梦》、《金瓶梅》,而只不过是《三国志演义》和《新列国志》,也是无可疑的事实。惟那么古拙的《西游记》,被吴承恩改造得那么神骏丰腴,逸趣横生,几乎另成了一部新作,其功力的壮健,文采的秀丽,言谈的幽默,却确远在罗氏改作《三国志演义》,冯氏改作《列国志传》以上。只要把《永乐大典》本的那条残文和吴氏改本第九回一对读,我们便知道吴氏的润饰的功力是如何的艰巨。 吴氏本《西游记》的八十一难,与古本或不尽同。吴氏写作《西游记》的真意,虽不见得象《证道书》、《新说》、《真诠》、《原旨》诸家之所云,但其受有当时(嘉靖到万历)思想界三教混淆的影响,却是很明白的事实。其对于佛与仙的并容、同尊,正和屠隆的《昙花》、《修文》,汪廷讷的《长生》、《同升》相同。其不大明了佛教的真实的教义,也和屠、汪诸人无异。我们观于吴氏《西游记》第九十八回中所开列的不伦不类的三藏目录,便知他对于佛学实在是所知甚浅的。其必以九九八十一难为“数尽”,为“功成行满”者,也全是书生们的阴阳数理的观念的表现。陈元之的序道: 旧有序,……其序以为孙,狲也,以为心之神。马,马也,以为意之驰。八戒,其所戒八也,以为肝气之木。沙,流沙,以为肾气之水。三藏,藏神,藏声,藏气之三藏,以为郛郭之主。魔,魔也,以为口耳鼻舌身意恐怖颠倒幻想之障。故魔以心生,亦以心摄。是故摄心以摄魔;摄魔以还理;还理以归之太初,即心无可摄,此其以为道之成耳。 假如所谓“旧序”,确是吴氏所自为,则陈氏所称“此其书直寓言者哉”,或很可信。作者殆是以古本《西游记》为骨架,而用他自己(或他那一个时代)的混淆佛道的思想,讽刺幽默的态度,为其肉与血,灵与魂的了。 《西游记》之能成为今本的式样,吴氏确是一位“造物主”。他的地位,实远在罗贯中、冯梦龙之上。吴氏以他的思想与灵魂,贯串到整部的《西游记》之中。而他的技术,又是那么纯熟、高超;他的风度又是那么幽默可喜。我们于孙行者、猪八戒乃至群魔的言谈、行动里,可找出多少的明代士大夫的见解与风度来! 吴氏书的地位,其殆为诸改作小说的最高峰乎? 但于古本《西游记》外,吴氏是否别有取材呢?吴氏是以见收于《永乐大典》中的那部古本为骨架的呢,还是别有他本介于吴氏书与那部古本之间? 鲁迅先生未见《永乐大典》本,但他相信《四游记》里的那部齐云杨致和编的《新刻唐三藏西游全传》为吴氏书的祖本。如果他的话可信,则在古本与吴氏书之间是别有一部杨氏书介于其间的了。 那部杨氏本《西游记》,就其版式看来,无可疑的乃是万历间闽南书坊余象斗们所刻的书。嘉庆版的一本《四游记》不过照式翻印而己,正如嘉庆间书坊的照式翻印明代闽建余氏版之《两晋演义》一样。(关于《四游记》的年代将别有一文论之。)假如编《四游记》或作杨本的是一个“妄人”的话,这“妄人”却决不会在“清代中叶”的。杨致和至迟当是余象斗们同时生的人物。 有人曾举一例,以证明“鲁迅先生误信此书,为吴本之前的祖本”之错误。他说:“此本第十八回(收猪八戒)〔按杨本实无回数,第十八回数字为杜撰。此段实见嘉庆本卷二第二十四页。〕收了八戒之后,‘唐僧上马加鞭,师徒上山顶而去。话分两头,又听下回分解。’这下面紧接一诗:‘道路已难行……你问那相识,他知西去路。’下面紧接云:‘行者闻言冷笑,那禅师化作金光,径上鸟窠而去。’这里最可看出此本乃是删节吴承恩的详本,而误把前面会见乌窠禅师的一段全删去了,所以有尾无头,不成文理。这是此本删吴本的铁证。” 但此“铁证”实在不足以折服鲁迅先生之心。我且再找一个“铁证”出来吧。在嘉庆版《西游记传》卷一第一页,正论到: 故地辟于丑;当丑会终,寅会初,天气下降,地气上升,一派正合,群物皆生。 下面却紧接云: 玉帝垂赐恩慈曰:“下方之物,乃上天精华所生,不足为异。”那猴在山中夜宿石崖,朝游峰洞。 中间花果山的一块仙石产生石猿以及石猿生后,金光焰焰烛天,玉帝命千里眼、顺风耳开南天门观看的一段事,都不见了。这难道也是杨致和删去的么?他虽是“妄人”,却不会妄诞不通至此!“说破不值一文钱”;原来那些“铁证”,乃是嘉庆翻刻本所造成的。余氏的原刊本,流传下来时偶然缺失了半页或一二页,翻刻本以无他本可补,便把上下文联结起来刻了。这还不够明白么?前几年在上海受古书店曾见一部旧钞本的杨致和本《西游记传》,此两段文字俱在,并未“失落”。(不是“删去!”)惜以价昂未收,今不知何在。否则,大可钞在这里,以证明所谓“铁证”实在是不成其为“证”也。 在这里,我可以妄加断定一下了;鲁迅先生所说的吴氏书有祖本的话是可靠的。不过吴氏所本的,未必是杨致和的四十一回本《西游记传》,而当是《永乐大典》本。 自从我们见到了朱鼎臣本《西游记》,这立刻明白她和杨氏书是同一类的著作!他们很可能全都是本于吴承恩本《西游记》而写的。或可以说,全都是吴氏书的删本。因了朱本的出现,增强了我们说杨本是“删本”的主张。为什么呢?这有种种的证据。(那些“铁证”却不足为据!) 现在且先将朱本和杨本的“回目”对照的列表于下: 这一个目录已足够表现朱本和杨本是什么性质的东西。朱本虽未写明刻于何时,但观其版式确为隆、万间之物。——其出现也许还在世德堂本《西游记》之前。杨本亦未详知其刊刻年月,但杨致和若为余象斗的同辈,则其书也当为万历二十年左右之物。我意,朱、杨二本,当皆出于吴氏《西游记》。而朱本的出现,则似在杨本之前。何以言之? 朱鼎臣之删节吴氏书为《西游释厄传》,当无可疑。其书章次凌杂,到处显出朱氏之草草斧削的痕迹。朱本第一卷到第三卷,叙述孙悟空出身始末者,离吴氏书的本来面目,尚不甚远,亦多录吴氏书中的许多诗词。其第四卷,凡八则,皆写陈光蕊事,则为吴氏书所未有,而由朱氏自行加入者。其所本,当为吴昌龄的《西游记杂剧》。盖二者之间,同点极多。因此卷为朱氏所自写,遂通体无一诗词,与前后文竟若二书,不同一格。其第五卷到第八卷,从“袁守诚妙算无私曲”到“唐三藏被妖捉获”,他的作风又开始与一到三卷相同。吴氏书的诗词也被保存了不少。最可注意的是,第五卷的“袁守诚妙算无私曲”一则,其内容及诗词,殆与吴氏书面目无大异: 袁守诚妙算无私曲 却说大国长安城外泾河岸边,有两个贤人,一个是渔翁名唤张梢,一个是樵子名唤李定。他两个都是登科的进士,能识字的山人。一日在长安城里卖了肩上柴,货了篮中鱼,同入酒馆之中吃了半酣,顺泾河岸徐步而回。……张梢道:“但只是你山青不如我水秀,有一《蝶恋花》词为证……”李定道:“你的水秀不如我的山青,也有个《蝶恋花》词为证……”渔翁道:“你山青不如我水秀受用些好物,有一《鹧鸪天》为证……”樵夫道:“你水秀不如我山青受用些好物,亦有《鹧鸪天》为证……”渔翁道:“你山中不如我水上生意快活,有一《西江月》为证……”樵夫道:“你水上还不如我山中的生意,亦有《西江月》为证……”渔翁道:“这都是我两个生意赡身的勾当。你却没有我闲时节的好处,又没有我急时节妙处,有诗为证……”樵夫道:“你那闲时,又不如我的闲时好也。亦有诗为证……”张梢道:“李定,我两个真是微吟可相押,不须板共金樽。”二人行到那分路去处,躬身作别。张梢道:“李兄,保重,途中上山仔细看虎。假若有些凶险,正是:明日街头少故人。”李定闻言大怒道:“你这厮惫赖!好朋友也替得生死,你怎么咒我。我若遇虎遭害,你必遇浪翻江。”张梢道:“我永世不得翻江。”李定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怎么就保得无事!”张梢道:“李兄,你须这等说,你还捉摸不定,不若我的生意有捉摸,定不遭此等事。”李定道:“你那水面上营生极凶险,有甚么捉摸?”张梢道:“你是不晓得,这长安城里西门街上有一个卖卦的先生。我每日送他一尾金色鲤鱼,他就与我袖传一课,百下百着。今日我又去买卦,他教我在泾河湾头东边下网,西岸抛钩,定获大鱼,满载鱼虾而归。明日入城来卖钱沽酒,再与老兄相叙。”二人从此叙别。正是路说话,草里有人。原来这泾河水府,有一个巡水的夜叉,听见了百下百着之言,急转水晶宫,慌忙报与龙王…… 这里的张梢、李定,一为渔夫,一为樵子,正和吴氏书同,而与《永乐大典》本的作“两个渔翁”者有异。其所咏《蝶恋花》词以下诸词,也都是吴氏书所有,而《永乐大典》本所无者。此文假如不是从吴氏书删节而来的,则世间而果有此“声音笑貌”全同的二人的作品,实可谓为奇迹!这当是朱鼎臣本《释厄传》非《永乐大典》本和吴氏本《西游记》的中间物的一个“铁证”吧。 更有可注意者,即从第二卷的“乱蟠桃大圣偷丹,反天宫诸神捉怪”一则起,到第六卷的“双叉岭伯钦留僧”一则止,其文字都袭之于吴氏书(除第四卷外)的,仅中插一部分自撰的标题耳。从第七卷以后,方才有些大刀阔斧的杜撰的气象。标题始不再袭用吴氏原题。然内容尚还吻合,诗词间或见收。从第九卷“孙行者收妖救师”起,朱氏便更显出他的手忙足乱的痕迹来了。已到了第八卷了,还只把吴氏书删改了前二十回。如果照这样下去,后八十回的文字,将用多少的篇页去容纳呢?但他的预定却只要写到十卷为止。于是吴氏书五分之四的材料,便被胡乱的塞到那最后的两卷书里去。有的情节全被删去不用;有的则不过只提起了一二语。这样的草草率率的结局,当是他自己开头写作时所绝对想不到的吧。第十卷的“三藏历尽诸难已满”一则最为可笑。在这短短的快要结束的一段文字中,你看他竟把比丘国、白鹿白狐、陷陷空洞、九头狮子、月中白兔、寇梁诸事全部包纳在内。在吴氏书中,这是第七十八回到第九十七回的浩浩荡荡的二十回文字呢!九头狮子的事,吴氏书从第八十七回“凤仙郡冒天止雨”写到第九十回“师狮授受同归一”一共是四回。而朱本却只有一百三十九个字: 到了天竺国凤仙郡,安歇暴纱亭,忽被豹头山虎口洞一妖把行者三人兵器摄去。行者虽神通广大,无了金棒,亦无措手。正在踌躇,忽见妙岩宫太乙救苦天尊,叫声:“悟空,我救你也!”行者急忙哀告:“万乞老仙一救!”天尊走至洞口,高叫:“金狮速现真形。”那妖听得主公喝,慌忙现出原形,乃是九头狮子。被天尊骑于胯下,取出三件兵器,付还行者兄弟,天尊跨狮升天。 这种“节略”,诚可谓无可再简,无可再略的了。 但最后一则“唐三藏取经团圆”,关于通天河老鼋的一难,朱氏本却仍不能不为一叙,此益可见其黏着吴氏书的胶性,实甚强大。 通体观来,朱氏书之删节吴氏《西游记》是愈后愈删得多,愈后愈删得大胆的;正象一个孩子初学字帖,开始不得不守规则,不能不影照红本;渐熟悉,则便要自己乱涂乱抹一顿了,虽然涂抹得是东歪西倒,不成字体。 至于杨致和本,则较朱本略为整齐;所叙事实更近于吴氏书。吴氏书之所有,杨本皆应有尽有。但其大部分,则皆有钞朱氏本的删节之文的痕迹。其前半部,为了求全书整齐划一起见,篇幅较朱本更简。但其后半部,却反增加出一部分已被朱本删去的吴氏书的内容节目来。由此可见:当杨致和立志写作他的《唐三藏西游传》的时候,他的棹子上,似是摊放着两部《西游记》:吴氏书与朱氏书的。这两部繁简不同的书,使他斟酌、参考、袭取而成为另一部新的《西游记传》。 杨氏的书,确是想比朱氏书更近于吴承恩的原本。所以朱本第四卷的关于陈光蕊事者,便被他全部删去;只在卷二“刘全进瓜还魂”一则里,用百余字提起江流儿的故事;正和吴氏书之以一歌叙述玄奘的身世者相同。其后,第三卷的“唐三藏梦鬼诉冤”,第四卷的“孙行者收伏青狮精”、“唐三藏收妖过通天河”、“显圣师弥勒佛收妖”各则,都是朱本所无而杨本则依据了吴氏原书加入的。大约,杨本的第一、二卷,和朱本不同者颇多,标目也大不相同;这二卷的文字只有比朱本简略。到了第三卷,他便信笔直钞朱本的第九卷、第十卷了。除了加入了一部分故事以外,像下文,是朱氏书里的一则: 唐三藏逐去孙行者 却说那镇元大仙扯住行者道:“你的本事,我也知道。但拿在我手,你也难走。好好还我树来!”行者道:“你这老先生真个小气。只是要活树,何难之有。无故讨这等热闹!你放我师父兄弟,我还你树来。”大仙道:“你若活得此树,我就放你师父兄弟,我还与你结为兄弟。”就把师徒三人放了。行者说:“镇元老仙,你好生与我看顾师父,待我求个仙方,就来。”话讫,遂纵一筋斗,直至洛伽山观音菩萨座前,参拜已毕,菩萨问:“唐僧行至何处?”行者道:“行至万寿山,弟子不识是镇元大仙,毁伤他的人参果木,被他羁住,不能前进。”菩萨骂道:“你这泼猴!他那人参果乃是天开地辟的灵根,镇元子乃地仙之祖,你怎么毁伤他的?”行者道:“弟子与他说过,只要医好其树,他放我师徒前去。望菩萨发个慈悲,早救唐僧往西天。”菩萨道:“我净瓶里的甘露,可活仙树灵苗。我给些甘露与你,你把去放在树下,将树扶起,自然茂盛。”行者得了甘露,回转观中,叫大仙师父同进后园医树,把甘露放在树下,一手扶起树来。只见顿然茂丽,余果尚存。大仙甚喜,回转法堂,复令童子去摘十颗来献唐僧,复安排蔬酒,与行者结为兄弟。次日天明又行。 杨本的同一节文字,便是全钞朱本的——其中只有几个字的差异。其他第三、四卷中,文字雷同者也几在十之九以上,连标目也是全袭之于朱本。 这都显然可见杨本是较晚于朱本。为了较晚出,故遂较为齐整;不像朱本那么样的头太大,脚太细小。 杨本最后一段“唐三藏取经团圆”,根据于吴氏原本,屡提起:“路走十万八千,难八十次,还有一难未满”;或“路走十万八千,灾逢八十一回”;故其间,遂较朱本多容纳了一部分故事,以足八十一难之数。杨氏对于八十一难的数字的神秘的解念或竟和吴氏有同感罢。 这样,《西游记》的源流,是颇可以明瞭的了。最早的一部今日《西游记》的祖本,无疑的是《永乐大典》本。吴承恩的《西游记》给这“古本”以更伟大、更光荣的改造。后来明、清诸本,皆纷纷以吴氏此书为依归。或加删改,却总不能逃出其范围以外。故吴本的地位,在一切《西游记》小说中无疑的是最为重要——自然也无疑的是最为伟大。 总结了上文,其诸本的来历,可列一表如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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