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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灭(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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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杨龙友为了侯朝宗的被捕,心里很不高兴。苏昆生到过他寓所好几趟了,只是恳切的求救于他。他知道这事非阮大铖不能了,也曾跑到大铖那里去,却扑了一个空。 这两天,西师的风声很紧,他也知道。只得暂时放下了这条营救人的心肠,呆呆的坐在家里发闷。要拿起笔来画些什么,但茫然若失的情绪却使他的笔触成为乱抹胡涂的情形,没有一笔是自己满意的。他一赌气,掷了笔不画了,躺在炕床上,枕着妃色的软垫,拿着一本《苏长公小品》读读,却也读不进什么去。 他没有什么牵挂。他的爱妾,已曾慷慨的和他说过,要有什么不测,她是打算侍候他一同报国的。所不能忘情的,只有小小一批藏书和字画。他虽然不能和阮、马争购什么,在那里面,却着实有些精品,都是他费了好些心血搜求来的。但那也是身外物……说抛却,便也不难抛却。 但终不能忘情……心里只是慌慌的,空洞洞的,不知道在乱些什么。 西师的趋向江南,他虽不怎样重视,却未免为国家担忧。在这危急关头,他诚心的不愿看见自己兄弟的火并,而为了和阮、马的不浅的交谊,也有些不忍坐视他们一旦倒下去。 马府请他的人来,这才打断他的茫然的幻想,但还是迷迷糊糊的,像完全没有睡醒。 “哈,哈,龙友。不请你竟绝迹不来呢!”士英笑着说。“有要事要托你一办。” “这事非龙友不办,只好全权奉托!”大铖向他作了一个揖说。 龙友有点迷惘,一时说不出什么来。 “你和侯朝宗不是很熟悉么?”大铖接着道。 龙友被触动了心事,道:“不错,侯朝宗,为了他的事,我正想来托圆老。昨天到府上去……” 大铖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我都知道,那话可不必再提。已经吩咐他们立刻释放他出来了。现在求你的是,托你向侯生一说,要他写一信阻止左师的东向。他父亲是左良玉的恩主。左某一生最信服他,敬重他的。侯生不妨冒托他父亲的名义,作信给左某,指陈天下大势以及国家危急之状,叫他不要倡乱害国。这封信必要写得畅达痛切,非侯生不办。” “朝宗肯写这信么?”龙友沉吟道。 “责以大义,没有不肯写的。”大铖道,“你可告诉他,如今正是国家危急存亡之际,再也谈小到什么恩怨亲仇了。北廷屯兵于开、洛,其意莫测,闯贼馀众尚盛,岂宜自己阋墙?朝廷决不咎左良玉既往之事,只要他肯退兵。侯生是有血性之人,一定肯写这封信的。” “为了国家,”龙友凄然的说道,“我不顾老脸去劝他,死活叫他写了这信就是。” “着呵,”士英道,“龙友真不愧为我们的患难交!” “但全是为国家计。国事危急至此,我们内部无论如何是不能再自动干戈的!在这一点上,我想,朝宗一定会和我们同意。” “如果左师非来不可,我们也只得拱手奉让,决不和他以兵戎相见,”大铖虚伪的敷衍道。 士英道:“着呵。我们的国家是断乎不宜再有内战的了。我什么都可以退让,只要他们有办法提出。我不是恋栈的人,我随时都可以走,只要有了替代人。” “可不是,”大铖道,“苟有利于国,我们是不惜牺牲一切的。但中枢不宜轻动。这是必要的!任他人有什么批评,马公是要尽心力维持到底的!” 龙友不说什幺,立了起来,道:“事不宜迟,我便到朝宗那边去。” 八 侯朝宗冒他父亲之名的信发出了,但同时,黄得功的那支兵马也被调到江防。淮防完全空虚了。史可法异常着急,再没有得力的军队可以填补,深怕清兵得了这个消息,乘虚扑了来。 而这时,西兵已经很快的便瓦解了。左良玉中途病死,部下四散,南都的西顾之忧,已是不成问题。 马、阮们心上落下了一大块石头。南都里几位盼着朝政有改革清明的一线希望的人,又都灰了心。 秦淮河边的人们,仍是歌舞沉酣,大家享受着,娱乐着。马、阮心上好不痛快。便又故态复萌,横征暴敛,报复冤仇,享受着这小朝廷的大臣们的最高权威。过一天,算一天。一点不担心什么。 但,像黄河决了口似的,没等到黄得功的回防,清廷的铁骑,已经澎湃奔腾,疾驰南下。史可法和黄得功只好草草的在扬州附近布了防。 经不起略重的一击,黄得功第一战便死于阵上,扬州被攻破,史可法投江自杀。 这噩耗传到了南京,立刻起了一阵极大的骚乱。城内,每天家家户户都在纷纷攘攘,搬东移西,像一桶的泥鳅似的在绞乱着。已经有不逞的无赖子们在动乱,声言要抄劫奸臣恶官们的家产,烧毁他们的房屋。 阮府、马府的门上,不时,深夜有人去投石,在照墙上贴没头揭帖,说是定于某日来烧房,或是说,某日要来抢掠。 终日有兵队在那里防守,但兵士们的本身便是动乱分子里的一部分。纪律和秩序,渐渐的维持不住。 一夕数惊,说是清兵已经水陆并进,沿江而来。官府贴了安民的大布告,禁止迁居。但搬走的,逃到乡下去的,仍旧一天天的多起来,连城门口都被堵塞。 什么样的谣言都有,几乎一天之内,总有十几种不同的说法,可惊的又可喜的,时而恐慌,时而暂为宽怀。有的说,某处勤王兵已经到了。有的说,许定国原是诈降的,现在已经反正,并杀得清兵鼠窜北逃了。有的说,因了神兵助阵,某某义军大破北兵于某处。……但立刻,这一切喜讯便都被证明为伪造。北兵是一天天的走近了来,无人可抵挡。竟不设防,也竟无可调去设防的兵马。他们如入无人之地。劝降的檄文,雪片似的飞来,人心更为之摇动。 “看这情形,在北军没到之前,城内会有一场大劫呢。泼皮们是那样的骚动。”大铖担心的说。 士英苦着脸,悄悄的道,“刚从宫里出来,皇上有迁都之意。可还说不定向哪里迁。” “可不是,向哪里迁呢?” “总以逃出这座危城为第一着,他们都在料理行装。” 大铖还不想搬动。北兵入了城,他总以为自己是没有什么危险的。 “我们怎么办呢?随驾?留守?”士英向大铖眨眨眼。他是想借口随驾而溜回家乡去的。 “留守为上。我们还有不少兵,听说,江南的义军,风起云涌似的出来了,也尽够坚守一时。”大铖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似的说道。 士英走向他身旁,悄悄的道:“你,不知道么?我的兵是根本靠不住的。这两天,他们已经混入泼皮队里去了。逃难人的箱笼被劫的已经不少。还有公然白昼入民房打劫的。谁都不敢过问。我不能维持这都城的治安。……但北兵还不来……就在这几天,我们得小心……刚才当差的来说,有人在贴揭帖,说要聚众烧我们的宅子。南京住不下去了,还以早走为是。” “难道几天工夫都没法维持么?” “没有办法。可虑的是,泼皮们竟勾结了队伍要大干。” 大铖也有点惊慌起来,想不到局面已糟到如此。 留居的计划根本上动摇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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