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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灭(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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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究竟这事怎么办法呢?杀了防河的大将,罪名不小。如果不重重惩治,怎么好整饬军纪?”马士英打着官腔道。 马府的大客厅里,地上铺着美丽夺目的厚毡,向南的窗户都打开了,让太阳光晒进来。几个幕客和阮大铖坐在那里,身子都半浸在朝阳的金光里。 “这事必得严办,而且也得雪一雪高将军的沉冤。”一个幕客道。 “实在,将官们在外而闹得太不成体统了;中央的军令竟有些行不动。必得趁这回大加整饬一番。” “我也是这个意思,”士英道,“不过操之过急,许定国也许便要叛变。听说他已经和北廷有些联络了。” 大家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来。 沉默了好久。图案似的窗外树影,很清晰的射在厚地毡上,地毡上原有的花纹都被搅乱。 “如果出兵去讨伐他呢,有谁可以派遣?有了妥人,也就可使他兼负防河的大责。”士英道。 “这责任太大了,非老先生自行不可。但老先生现负着拱卫南都的大任,又怎能轻身北上呢?必得一个有威望的大臣宿将去才好。”一个幕客道。 “史阁部怎样呢?”士英道。 “他现驻在扬州,总督两淮诸将,论理是可以请他北上的。但去年六月间,高杰和黄得功、刘良佐诸将争夺扬州,演出怪剧,他身为主帅,竟一筹莫展,现在又怎能当此大任呢?况且,黄、刘辈也未必肯舍弃安乐的扬州,向贫苦的北地,”大铖侃侃而谈起来。 “那末左良玉呢,可否请他移师东向?”一位新来的不知南都政局的幕客说。 大铖和士英交换了一个疑惧的眼色。原来左良玉这个名字,在他们心上是个很大的威胁。纷纷藉藉的传言,说是王之明就是故太子,现被马、阮所囚,左良玉有举兵向江南肃清君侧之说。这半个月来,他们二人正在苦思焦虑,要设法消弭这西部的大患,如今这话正触动他们的心病。 但立刻,大铖便几乎带着呵责口气,大声说道,“这更不可能!左良玉狼子野心,举止不可测度。他拥众至五十万,流贼归降的居其多教,中央军令,他往往置之不理。外边的谣言,不正在说他要就食江南么?这一个调遣令,却正给他一个移师东向的口实!” “着呀!”士英点头道,“左良玉是万不可遣动的。何况闯逆犹炽,张献忠虽蛰伏四川,亦眷眷不忘中土,这一支重兵,是决然不能从武汉移调开去的。” 沉默的空气又弥漫了全厅。 这问题是意外的严重。 “圆海,你必定有十全之策,何妨说出来呢?”士英隔了一会,向大铖提示说。 大铖低了头,在看地毡上树影的摆动,外面正吹过一阵不小的春风。 理了理颔下的大浓胡,他徐徐说道:“论理呢?这事必得秉公严办一下,方可使悍将骄兵知有朝廷法度。但时势如此,虽有圣人,也决不能一下挽回这积重难返的结习。而况急则生变,徒然使北廷有所借口。我们现在第一件事,是抓住许定国,不放他北走。必须用种种方法羁縻住他,使他安心,不生猜忌。所以必得赶快派人北上去疏解,去抚慰他,一面赶快下诏安抚他的军心,迟了必然生变!目前正是用人之际,也顾不得什么威信什么纲纪了。” “但他仇杀高杰的事怎么辩解呢?”士英道。 “那也不难。高杰骄悍不法。为众所知。他久已孤立无援,决不会有人为他报复的。我们只消小施诡计,便可面面俱到了,就说高杰克扣军饷,士卒哗变,他不幸为部下所杀,还亏得许定国抚辑其众,未生大变。就不妨借此奖赏他一番,一面虚张声势,说要出重赏求刺杀高某的贼人,借此掩饰外人耳目。这样,定国必定感激恩帅,为我所用了。” “此计大妙!此计大妙!”士英微笑点头称赞道,仿佛一天的愁云便从此消散尽净一般。“究竟圆海是成竹在胸,真不愧智囊之目!”说着一只肥胖红润的大手,连连抚拍大铖的肩膀。 大铖觉得有些忸怩,但立刻便又坦然了,当即呵呵大笑道,“事如有成,还是托恩帅的鸿福!” 四 但许定国并不曾受南朝的笼络,他早已向北廷通款迎降,将黄河险要双手捧到清国摄政王的面前了。关外的十万精悍铁骑,早已浩浩荡荡,渡河而过,正在等待时机,要南向两淮进发。 “真想不到许定国竟会投北呢!”士英蹙额皱眉的说,“总怪我们走差了一着。当初不教高杰去防河,此事便不会有;高、许不争帅,此事也不会有。……” “不是我说句下井投石的话,这事全坏在高杰之手!高杰不北上防河,许定国是决不会激叛的。”大铖苦着脸说,长胡子的尖端,被拉得更是起劲。本来还想说,也该归咎于史可法的举荐失人,但一转念之间,终于把这话倒咽下去。 彼此都皱着眉头坐在那里,相对无言。树影在地毡上移动,大宣炉里一炉好香的烟气,袅袅不断的上升。东面的壁衣浴在太阳光里,上面附着的金碧锦绣,反射出耀目的光彩。中堂挂着的一幅陈所翁的墨龙,张牙舞爪的像要飞舞下来。西壁是一幅马和之的山水,那种细软柔和的笔触,直欲凸出绢面来,令人忘记了是坐在京市的宅院里。 但一切都不会使坐在那里的人们发生兴趣。切身的焦虑攫住了他们的心,不断地在啮,在咬,在啃。 这蛮族的南侵,破坏了他们的优游华贵的生活,是无疑的。许定国的献河,至少会炽起北廷乘机解决南都的欲望,定国对于南都的兵力和一切弱点是了若指掌的。他知道怎样为自己的地位打算,怎样可以保全自己的实力和地盘。马士英他们呢,当然也是身家之念更重于国家的兴亡。但他们的一切享受,究竟是依傍南朝而有的。南朝一旦倾覆,他们还不要像失群的雁或失水的鱼一般感着狼狈么? 于是,将怎样保全这个小朝廷,也就是将怎样保全他们自己的身家的念头,横梗在他们心上。 “圆海,那条计既行不通,你还有何策呢?” 大铖在硬木大椅上,挪动了一下圆胖的身体,迟疑的答道:“那,那,待下官仔细想一想……除了用缓兵之计,稳住了北廷的兵马之外,是别无他策的了。只要北兵不渡淮,无论答应他们什么条件都可以。从前石晋拿燕云之地给契丹,宋朝岁奉巨币赂辽金。都无非不欲因小而失大,情愿忍痛一时,保全实力,徐图后举的。”这迂阔之论,只算得他的无话可答的回答,连他自己也不知在说什么。 “但是北廷的兵马,怎么就肯中止开、洛不再南下呢?我们再能给他们什么利益呢?现在是北京中原都已失去的了!”士英道。 大铖沉吟不语,只不住的抚摸浓胡,摸得一根根油光乌黑。 只有一个最后的希望:北廷能够知足而止,能够以理折服。左懋第的口才,能够感动北军中大将,也未可知。但这却要看天意,非人力所能为了。此时这种希望的影子,还像金色绿色紫色的琉璃宫瓦在太阳光中闪烁摇曳那样的,捉摸不定。 “也只有尽人事以听天命的了!”大铖叹息道。 浓浓的阴影爬在每个人的心上,飘摇得不知自己置身何所,更不知明天要变成怎样一个局面。只有极微渺的一星星希望,像天色将明时油灯里的残烬似的一眨一眨地跳动。 突然地,一阵沉重的足步声急促的从外而来,一个门役报告道:“史阁部大人在门口了,说有机密大事立刻要见恩帅!” 厅中的空气立刻感得压迫严重起来。 “圆海,你到我书斋里先坐一会儿吧。我们还有事要细谈。也许今夜便在这里作竟夜谈,不必走了。”士英吩咐道。 大铖连连的答应,退入厅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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