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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阶级与劳农国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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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二年六月二十七日、七月三日) 《以代罗针》[1]之新思潮——俄罗斯诗人之返国 苏维埃俄国现在外有海牙会议[2],内有社会革命党案[3],两重大的时事。然而社会革命党案审判中之结果,已经清楚了,海牙会议刚刚开始,还只议及会议自身的组织问题,前者已不必说,后者还无可说,记者且于此百忙之中,排一段“文人雅事”谈一谈,为读者诸君解闷。中国莫斯科的通信记者,可怜只有区区一个,全副功夫,永久只注意于“政治”、“外交”、“经济”,“会议又会议”,未免也厌烦,何况名震全球的“文学的俄国”、“社会思想的俄国”,半世纪来,几掌握世界的精神文明,何独于光荣的十月革命之后,而反可以使他落寞呢?“知识阶级”有两种解释:一,是社会的阶级,医生、律师、教员、教授、大学生、工程师、官雇的普通职员等,所谓自由职业者。既不是资产阶级,又不是无产阶级,亦不是出产的小农手工业者,然而在政治经济上的地位,无确定的立足地,以社会心理而论,大半都有小资产阶级性。二是思想的流派,非阶级的,非职业的(伊凡诺夫腊和摩尼克明所著《俄国社会思想史》亦有此定义)。凡是一国社会,必有其思想的机关,此处所言知识阶级即指此而言,一社会中指导思想往文化进程而去,永永为新的美的真的善的灯塔,就是此知识阶级。所以资产阶级社会,无产阶级社会,甚至于贵族阶级社会,都可以有知识阶级。以思想方面而论,他必是革命的,而往往因“思想者”的特性,自然而然倾向于个性主义。前者在革命中以社会环境而定,或为革命的,或为反革命的,全依当时阶级的经济利益之接受而转。后者在革命中永久突显而为先驱,实在此处已非阶级性而成个性。个人问题,不过因社会思想不能不成为“流派”,所以用此“阶级”二字,译其文法上集合名词之语尾而已,且不在经济利益范围之内。然而往往个性突显太甚,而流入浪漫派,转辗而为实际生活中之“政客”所利用。况且究竟有时脱不了他职业的经济利益之牵掣,虽然两者之区别实际上不大能十分明显。俄罗斯的知识阶级,十九世纪的六七十年时代,极汹涌的革命精神在世界社会思想史上放无量光焰,不下于法国革命前之启蒙运动[4]。自此以后,革命事业渐入政治舞台,阶级性乃无可发现。一九〇五年革命[5]后,知识阶级自己弄出来的革命,反而惶骇失措,“破坏者之工人农民当真的反起来了”,社会的失望灰心之心理,当时就反映于一部分知识阶级。于是有一派组织《罗针》[6]杂志反对急激的革命,而以温和理性为标帜。革命尤为其暴露,一部分真正的小资产阶级,纯粹入于反革命之营垒,始则怠工,继则阴谋反抗暴动,再则私通协约帝国主义国家,而入于白党将军的政府,结果完全失败,遁逃外国。一部分就是真正的思想,诗人、文士,时为其个性主义所蔽,不愿意了解布尔塞维克的革命意义,也只落得侨游西欧,落魄无聊。一九二一年,劳农政府基础稳固,十月革命,在人类文化上,在俄国劳动者的利益上之真价值,一天一天明显出来,于是“思想者”的知识阶级悔悟而重归大道。一九二一年,此派知识阶级遂组织一杂志于国中,就名以《以代罗针》。一九二二年春,又在柏林出版一日报《前夜》,宣传知识阶级俄国文化之代表者,当与布尔塞维克协作等思想,在拚命反对布党厉骂谣诼污蔑赤色政府四年之久的俄国知识阶级中而突现此一派,不得不谓之“新思潮”。此派首领克刘池泥夸夫[7]教授(曾为哥尔察克[8]政府某部总长)、波德兴[9]、葛突斯苦勒[10]教授等,现在已返莫斯科,前两星期曾开讲演会,演讲会中之感想如何呢。 六月二十七日 革命之前,俄国社会思想之中,有所谓“平民斯芬克斯”,“斯芬克斯”为希腊神话中之怪物,狮身狮尾女面鹫翼,石像之中有之,相传谓凡行过“斯芬克斯”者他必问以一谜语,故通常以此为一切疑谜之象征。十月革命,平民兴起,已不是知识阶级来猜度平民(研究平民)之时了。可是知识阶级对待“革命”的态度反成疑谜,俄国怪物的平民已消灭,乃发现此“知识阶级斯芬克斯”,以前是知识阶级“往民间去”[11],现在是平民往知识阶级去,博大的会场,往知识阶级去的平民来猜疑的如此之多呵,侨游的俄国知识阶级,自然是因为反对劳农国家而出境的,此新思潮一派居然整装返国忏悔而来。我们有幸,得一聆此俄国社会思想史第二发现的“忏悔的贵族”,波德兴教授很客气的说道,“我们的思想,也许对于俄国的农夫苦力,共产党的知识阶级,是用不着的。” 俄侨在西欧的,遍于诸名城,几达二百万人,单一柏林就有二十万,大半都是以国内战争为职业的,从地主资本家资产阶级,帝国军官以至于知识阶级,相互之间还有许多派别,互相争辩,同一政党之中尚且如此。立宪民主党[12]有两派,为美留夸夫[13]派与反美留夸夫派。社会革命党有五个机关报,《现代时纪》、《劳动之帜》、《俄罗斯之意志》、《俄罗斯之声》及《革命的俄罗斯》,五报的态度各不相同,少数党吵得最厉害。然据波德兴说,在柏林的少数党首领只有三个,乌克兰侨居德国的白党亦各相仇视,西欧人弄得糊糊涂涂。乌克兰以前的革命政府多得很,有一次不知那一“遥领的乌克兰政府”致觉书于英国,英国人的答复一书送到苏维埃乌克兰共和国驻外代表腊夸夫斯基[14]处,真是趣话。此外,波德兴说:法国巴黎“俄国”的机关多得很,如俄田尼庚[15]政府公使馆、领事馆、外交代表等,蓝格尔[16]将军的代表,“北政府”的商务委员。匈加利[17]京城蒲达稗斯德[18],及奥国京城维也纳竟还有谢美诺夫[19]将军代表,还有一个什么所谓“北高加索山国政府”的代表处,总共一代表一秘书,却与外国接洽抵押煤油矿产等呢。凡此一切“政府代表”都以出卖旧军械为生。两月以前,黑海舰队最后的三十三军舰,卖给协约国了。巴黎的俄国立法大会会议中,也不肯提起这一问题。水手的抗议,也没见理睬,报纸上都不能发表抗议书,帝制派竟梦想推南斯拉夫王亚历山大为俄帝国君主呢,这是俄侨的“北极”。 俄侨的“南极”则颇动故乡之思,要想与苏维埃政府调和,返国助成创造事业,《以代罗针》就是此一极的反映。克刘池泥夸夫教授,引黑智儿[20]哲学,分革命为三期,第一,纯粹破坏期。第二,纯粹建设期。现在已到第三,新旧调和期。以前只有一部分知识阶级——共产党知识阶级——觉得实际生活,他们不怕参与平民之间,作第一期中的革命事业,为“恐怖主义掠夺,及种种略取行为”特殊的革命时期。现在“纯粹共产主义的建设期”都已终了,以后的事业当为共产党知识阶级,与非共产党知识阶级之协作,况且他说:“共产党知识阶级亦独自不能管理俄国”,苏维埃政府的事业应当“创造新生活,不作思想上的让步,而仍以旧材料,用旧珍宝”,第二号的俄国(俄侨)应当与第一号的俄国重新统一。最先就是知识阶级,革命已与知识阶级调和,知识阶级亦应当和革命调和,“知识阶级当仍复其革命前的状况”,演讲之中这一段话者,听讲者似乎非常满意。然而克刘池泥夸夫说到应“爱仇敌如爱亲友”,说总调复和的情感时,讲演之下,微微有所表示。《以代罗针》杂志的论调,以前并没有及此,看来,基督教的讬尔斯泰[21]的音调,已经不时髦了。 知识阶级问题,当然是《以代罗针》一派思想的中心,这是可无疑义的。克刘池泥夸夫自己也说:知识阶级的统一,是俄罗斯新国家性中积极建设事业之前提。 他又说,当然,开始先是承认苏维埃政府对俄国家的功绩,渐渐必走至完全承认“革命”方止,《以代罗针》派的使命即在于此。俄国所创造的苏维埃制是在欧洲国家之中伟大的功业,俄国已经走上正当的道路,现在只要融俄侨的活力及知识阶级于苏维埃政府而已。 《以代罗针》派的使命,决不是政党,而是广泛的知识阶级的思想运动,克刘池泥夸夫不过略于此中说明另一方面的政治意义,与他自言,这是自成其为一种的新弥撒主义、救世主义、新斯拉夫派。然而《以代罗针》固然真能以赞助革命焉,新罗针代替反对革命的旧罗针,而却还有别一方面相反的意义。真如《正义报》[22]主笔美更赤略夸夫[23]所说,他除斯拉夫派主义之外,还有一种“自革命及‘国家的’(非国际的)布尔塞维克主义至自由主义”的吸引力,可是克刘池泥夸夫及波德兴都诚恳的公开的宣布,他们本不是共产主义者,而且亦不是社会主义者。 究竟他们对于革命的态度是什么样呢?——这一个疑谜,最主要的就是他们承认苏维埃制度为民族的国家性之新式的一方面(非国际的),至于革命派之社会的性质,他反对之觉颇冷淡,他们自愿供献其才能知识于祖国的同胞。——这是他的功绩,而与白色的俄国侨民,反对苏维埃的知识阶级之区别。虽然,《以代罗针》派的思想,同时却有吸引新经济政策中新生的社会阶级行向“政治”的诱惑力,小资产阶级的市价及资产阶级积极的一部分,现在正倾向于社会革命党,所谓“带炸弹的自由主义派”,不久社会革命党就要死绝政治上的病殁,反革命“公开的可能”也许另有一政治的流派出来,虽然“将来”我们且慢推测,但恭视“清晨”而已。 一九二二年七月三日 原载一九二二年九月十、二十日《晨报》 署名:瞿秋白 注释 [1]《以代罗针》,今译为《路标转换》。十月革命后,一些侨居国外的俄国知识分子,于一九二一年在布拉格出版《路标转换》文集,随后又于一九二一至二二年在巴黎出版《路标转换》杂志。他们被称为路标转换派。 [2]海牙会议,见本书第341页注②。 [3]社会革命党案,参见本书《反对社会革命的社会革命党》一文。 [4]法国革命前之启蒙运动,指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进步思想家伏尔泰、卢梭、狄德罗等人进行的文化教育运动。他们反对教会权威和封建等级制度,把“理性”推崇为思想与行动的基础。他们的宣传活动,为一七八九年爆发的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作了思想上和舆论上的准备。 [5]一九〇五年革命,指俄国第一次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这年一月九日(俄历)因沙皇政府枪杀彼得堡工人,激起了各地工人的抗议罢工和示威游行,十月,又爆发了全俄政治总罢工和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这次革命遭到沙皇政府的残酷镇压。 [6]《罗针》,今译为《路标》。这里的《罗针》杂志,当指一九〇九年立宪民主党人出版的《路标》文集。路标派在论述俄国知识分子的文章中,企图贬低俄国人民优秀代表的革命民主传统,号召知识分子为专制政府服务。列宁称该书为“自由主义者叛变行为的百科全书”。 [7]克刘池泥夸夫,今译克柳奇尼科夫(一八八六——一九三八),俄国立宪民主党人。资产阶级国际法专家,莫斯科大学教授。曾参加高尔察克的鄂木斯克“政府”,任“外交部长”。一九二一至二二年间积极参加白俄流亡分子在国外出版的《路标转换》杂志和《前夜报》,一九二三年回国从事科学教育工作。 [8]哥尔察克,今译高尔察克,见本书第104页注⑦。 [9]波德兴,今译波谢(一八六四——一九四〇),俄国新闻工作者和社会活动家。沙皇时代曾在国外出版《生活》杂志,宣传合法马克思主义。 [10]葛突斯苦勒,今译格烈迭斯库尔(一八六四——?),俄国立宪民主党人,法学家、政论家、教授。一九一七年二月革命后曾参加《俄罗斯意志报》的出版,进行反布尔什维克的宣传,十月革命后向左转化。 [11]“往民间去”,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俄国革命运动中小资产阶级派别“民粹派”的口号。 [12]立宪民主党,一九〇五年十月成立的俄国保皇派自由资产阶级政党。 [13]美留夸夫,今译米留可夫(一八五九——一九四三),俄国立宪民主党首领,历史学家和政论家。一九一七年二月革命后曾任俄国临时政府外交部长,十月革命后流亡国外,积极反对苏维埃政权。 [14]腊夸夫斯基,今译拉柯夫斯基(一八七三——一九四一),一九一八年起任乌克兰人民委员会主席,曾经是苏联共产党(布)中央委员。一九二七年以托洛茨基反对派骨干分子被开除党籍。 [15]田尼庚,今译邓尼金,见本书第226页注50。 [16]蓝格尔,见本书第152页注⑥。 [17]匈加利,今译匈牙利。 [18]蒲达稗斯德,今译布达佩斯。匈牙利首都。 [19]谢美诺夫,见本书第96页注②。 [20]黑智儿,今译黑格尔(一七七〇——一八三一)。德国哲学家。 [21]讬尔斯泰,见本书第45页注④。 [22]正义报,今译《真理报》(Правда)。一九一二年五月五日在彼得堡创刊。一九一七年三月十八日正式成为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布)的机关报,一九一八年三月迁莫斯科出版。 [23]美更赤略夸夫,今译美舍利亚科夫(一八六五——一九四二)。一九〇一年在国外参加《火星报》的工作。十月革命后曾任《真理报》主笔和出版局领导成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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