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俄归客谈|瞿秋白

欧俄归客谈

　　——中国军事代表张斯麐及华工总会会长刘绍周之谈话（一九二〇年十二月十三日）

　　旅俄华侨之实况——中俄外交之趋势——欧俄现状之大概

　　我们因后贝加尔有战事，道路不通，不能前进，直到十二月十日才能离哈尔滨，十三日到满洲里。到满洲里的时候，刚巧中国军事代表张斯麐，前伊尔库次克领事朱绍阳及旅俄华工联合总会会长刘绍周也在，那晚刚从莫斯科来到满洲里站。我们在车站相见之后，就先请刘君绍周谈话。十四一早张代表又派人请我们谈话。藉此我们在将出国之时，得以知道些那方面大概的情形。现在把他们两位的谈话综合起来，报告给读者诸君：

　　一，旅俄华侨之实况　据刘君绍周说，在欧俄的华工都很苦，大家极愿意回国，可惜一时办不到。此次刘君的回国，固然是因为想为祖国服务，而同时还负着为华工请愿的职务。——他虽已辞去会长，而一般华侨对他非常信服倚重，所以委托他向政府来请愿。华工所想要求的有两项：（一）请政府从速和劳农政府交涉，设法遣送华工华侨归国；（二）请政府速派正式代表赴俄，以便保障旅俄华人的利益。这两件事之中，以第一件为更迫切，因为欧俄物资缺乏，生活非常困苦。刘君不日就要进京，届时必有所发表。很希望国内同胞，能做他的后盾，庶几可以救旅俄华人于水火之中。我们当时因此又问刘君，现在在俄国的华人究竟实际生活状况怎样。他说现在俄国的华工都是以前欧战时募去的，有一部分原系在俄的商人，革命之后，因新政府禁止私人营业，所以也都改做工人了。劳农政府待遇华工，可以说非常之好，一切权利都和俄国工人一样。苏维埃中华工也派有代表。然而虽则是十分优待，而物资缺乏，每人每日只有十二两的黑面包（俄国工人也是如此），实际上生活仍旧是很苦的。所以有许多人愿意回国。现在莫斯科的华人有八九百，在彼得城[1]的一千多，沃木司克[2]有三千，塞马腊[3]有一千，乌拉尔一带有五百，凯以夫[4]最少，只有二三百人。在伊尔库次克的最多有八九千人。而在伊尔库次克的华人也最苦。据张代表说，他曾经以此责问劳农政府，劳农政府回答说，因为别处的华人一大半是工人，和俄国工人一律待遇，所以稍好些。在伊尔库次克的商人居多，和俄国商人一律待遇，所以比较的差些。在上列各地，据刘君的报告，华人中都有些组织，最主要的就是华工联合会，以前称谓华俄协会。然而旅俄的华人大都是很无知识的，所以因人才缺乏，办事极不顺手。各地分会，除会长外竟没有一个人能办事。彼得城及莫斯科的总会里也不过只有四五个人能负责任。然而这个总会居然能代行领事的职权，替旅俄华人办了不少事。刘君在会里也很出了些力。最近莫斯科有所谓中华共产党出现。其中的分子都不甚善良，并非能真信共产主义，——不过象以前中国人吃教的一样，想藉此倚势妄为罢了。他们时常和华工联合总会为难。刘君对于这一层也是很灰心的。最后刘君还告诉我们，希望国人顾念旅俄同胞的苦况，必得赶快替他们设法才好。

　　二，中俄外交之趋势　现在中俄本无外交可言，此次张代表到俄之后，外交上只能说开两国接触之始，而在两国邦交反有些不大佳妙的趋势。我想现在先把张代表斯麐自己说的话录在下面，再参以刘会长绍周的谈话，就可以证明此中的因果。据张代表说，最初边防处派他赴俄视察华侨的状况并和莫斯科政府稍事接洽。他由哈尔滨启程时，刚有哈尔滨商会代表及鲍督军所派陶某用红十字会运米面往伊尔库次克平粜于华侨，稍当补助。于是张代表的专车就和陶某所运面车同行。因此中途经过满洲里、赤塔（当时还在谢美诺夫[5]势力之下）、上乌金斯克（远东共和政府）等处，处处有留难——谢氏说他是多数党间谍。远东政府说他运面做投机事业。如此节节停顿。好容易交涉办妥，哄过日本人，放他西去。据张代表自己说，因种种留难，陶某及商会代表当即退回哈尔滨，所运米面全数由他带往俄国，沿途赈济侨民，也不曾敢用平粜的法子。到莫斯科后，劳农政府责问他有无全权。他当即据实直说，劳农政府居然接待他。所以他虽没全权而仍受优待。此次回国，也是劳农政府特派专车送回的。我们问他俄国所办交涉结果怎样。他说俄国政府极意要和中国联络，早已宣言废弃旧约交还一切权利，他到之后，又接受他们这样的通牒，内容共八条，比以前的宣言更切实。关于遣送侨民回国的问题，他亦曾和劳农政府商议办法，可惜中国政府拍电不回，所以未得结果。种种交涉，都随时拍电致中国陆军部及参陆办公处或外交部，而中国方面一字不复，俄政府很引以为奇。不但如此，中国政府还由伦敦无线电转致俄国，声明张某不是政府所派。因此俄政府大加猜疑，幸而一再解释，方得无事放回。以上是张代表的话。据刘君绍周说，旅俄侨民很有些抱怨张代表的意思。他们盼望着中国代表两三年，好容易来了一个，又没有全权，一件事没有办好。况且既没有全权，就不必来，来了之后，劳农政府冒冒失失接待，协约国都笑俄国当局糊涂。因此以后中国外交界再有人去，反为困难。——俄当局不得不郑重根究了。这件事在中俄外交上大有关系。因为，俄国当局的对华外交方针，十分的热诚希望联络。如此次去的代表实在是俄当局大失望，或者引起他们的反感也未可知。即如张代表要求劳农政府承认伊尔库次克领事，劳农政府说：“极表欢迎，不过中国既派领事来，我们也要派领事去。”而事实上中国能否接待劳农国的领事，是大家都推想得出来的。这事不是很难办的了么？最后劳农政府接到中国将派领事到莫斯科去的消息，又来通知张代表说：“我们已派定三人当北京、上海、汉口、天津的领事，请他们政府承认，如其办得到，我们一定承认你们派来的莫斯科总领事，如其不能办到，那么，我们……。”照理讲来，领事的职权是由条约规定的。中国既不愿和劳农政府订条约又要派领事去，事实上又决不接待劳农政府的领事。即使劳农政府不计较，接待我们的领事，请问：两国没有条约领事根据什么办事呢？何况劳农政府决不肯放松这一着。将来的纠葛还多着呢！中国这种外交政策实荒谬极了，矛盾极了。

　　而在俄国一方面，因为西欧各国已经绝无联络的希望，以为中国受英、法、日本的侵略，和俄国所处地位一样，可以引为同盟国，全力抵抗他们的帝国主义，所以并不计较中国是否共产主义的国家，——对中国的宣传，只要使中国人民了解俄国的真相，明白俄国的好意，——确有诚意要和中国联盟。（他们还想联络美国，结成中俄美三国同盟，此次允许美国以堪察加半岛的矿业渔业各种权利也是这个意思。）以上是刘君的话。如此看来，俄国对华政策如此之热诚希望，而中国对俄政策如此之茫漠不定，荒谬矛盾，两方面愈趋愈远。将来中国对俄外交，一定又要发见极大的失策。政府及国民务必及早注意才好呵！

　　三，欧俄现状之大概　刘君绍周与张代表同车。张代表在满洲里只住得一天，匆匆相别，所以我们不能同他们细谈。关于俄国现状，只问得一个大概。据刘君说，现在俄国虽已和波兰媾和，蓝格尔[6]失败，国内平静，然而外交上还是绝无希望。法国是反对劳农政府最厉害的，现在还想暗助波兰及蓝格尔。德国是孟塞维克的政府，反对布尔塞维克，比资本主义的国家更激烈，所以德俄两国政府也绝无接近的机会。英国虽和劳农政府开始商议通商事件，然英国外交家非常狡狯，所说的话朝三暮四，绝对的靠不住。至于内政方面，因为各方面均已停战，人民的能力可以用到生产的事业上去。加以赤军占领克莱姆半岛[7]，附近煤矿可以供给全国，所以经济状态渐渐的好起来。今年冬天比去年好得多。去年刘君在彼得城吃了两个月的马食料（如中国的豆饼）。然而现在只能说比较好些。茶叶、糖、盐，种种日用必需品都很缺乏，人民的生活都很困苦。大概俄国国内可以分三种人，第一种是工人和兵，生活总不至于十分缺乏，而兵的生活尤其好。第二种是农民，是全国中比较最富有的。因为每人耕种所得，可以各人自己留下充分的食料。并且有时可以私自以米面换取城市中人的日用品。然而他们很没有知识，还是抱怨政府。第三种是知识阶级也很受优待。象克鲁泡特金受政府的恤金，专门从事于著述。其中尤以技师为最舒服。工厂中的技术师，除应得薪俸及日粮以外，还可以得分红。（按这一点很可研究。初革命的时候政府要取消资本家的利息，同时实行薪给平等的制度，后来行不通，才改的。）其余各种情形的报告和罗素所说及国内所已知的，如儿童教育，学校免费等等均相符合。我们在满洲里再住数天就可以西去。等我们到时再作详细的报告罢。

　　一九二〇年十二月十三日于满洲里

　　原载一九二〇年十二月十九至二十一日《晨报》

　　署名：秋白

　　注释

　　[1]彼得城，今译彼得格勒。一九二四年列宁逝世后改称列宁格勒。

　　[2]沃木司克，今译鄂木斯克。

　　[3]塞马腊，今译萨马拉。见本书第118页注②。

　　[4]凯以夫，今译基辅。乌克兰共和国首府。

　　[5]谢美诺夫，见本书第96页注②。

　　[6]蓝格尔，今译弗兰格尔（一八七八——一九二八）。原为沙皇将军，十月革命后成为白卫军头目之一。一九二〇年四月至十一月充当白卫军分子的“南俄武装力量”总司令，被红军击溃后逃亡国外。

　　[7]克莱姆，今译克里米亚。克里米亚半岛，在苏联欧洲部分南部，临黑海、亚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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