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国学丛刊》序

《国学丛刊》序

　　（代罗叔言参事）

　　宣统辛亥，某始创《国学丛刊》于京师，遭遇国变，中道而辕。今年春，海上友人乞赓续之，亟允其请。编类既竟，乃书其端曰：秦汉以还，迄于近世，学术兴替，可得而言。自九流之学，并起衰周；六艺之传，独出孔氏。战国以为迂阔，强秦燔其诗书。而诸儒偃蹇戎马之间，崛强刀锯之下。鲋、腾父子，藏其家书；高、赤师弟，嬗其口说。犹闻制氏之乐，不废徐生之容。偶语之诛不能加，挟书之律无所用。既乎中阳受命，王路小亨。柱下御史，独明律历；咸阳博士，还定朝仪。乃孝武之表章，兼河间之好古，古文间出，绝学方兴。山岩甫出之书，遽登秘府,太常未立之学，或在民间。旋校中秘之文，并增博士之数。此一盛也。

　　建武以降，群籍颇具。子春笃老，始通《周官》之读；康成晚出，爰综六艺之文。赵、张问难于生前，孙、王辨证于身后。此又一盛也。黄初君臣，雅擅词翰；正始贵胄，颇尚清谈。洎于六朝，此风犹盛。竭神思于五言，罄辨论于二氏。然而崔、皇特起于江南，徐、熊并驰于河北,二刘金声于隋代，孔、贾玉振于唐初。综七经而定正义，历两朝而著功令。此又一盛也。先秦学术，萃于六经，炎汉以还，爰始分道。则有若子长述史，成一家之言；叔重考文，发六书之旨。善长山川之说，君卿制度之书，并自附庸，蔚为大国。义兼于述作，体绝于古今，此又旷世之鸿裁，难语一时之风会者矣。爰逮晚唐，兹音不嗣；天水肇建，文物鼎兴。原父小传，别启说经之途,次道二书，聿新方志之体。长睿馀论，存中笔谈，并示考古之准绳，穷格物之能事。至于欧、赵之集金石，宣和之图彝器，南仲释吉金之文，鄱阳录汉碑之字，旨趣既博，扃涂大开。

　　洎于元明，流风稍坠。天道剥复，钟美本朝。顾、阎濬其源，江、戴拓其宇。小学之奥，启于金坛；名物之赜，理于通艺。根柢既固，枝叶遂繁。爰自乾嘉以还，迄于同光之际，大师间出，馀裔方滋。专门若西京之师，博综继东都之业；规摹跨唐代之大，派别衍宋人之多。伊古以来，斯为极盛矣！昀昀先畴，巍巍遗构，高、曾之所耕获，祖父之所经营，绵延不替，施于今日，保世滋大，责在后人。自顷盂陬失纪，海水横流，大道多岐，《小雅》尽废。番番良士，劣免儒硎，莘莘胄子，翻从城阙。或乃舍我熊掌，食彼马肝，土苴百王，粃糠三古，闵父知其将落，宣圣谓之不祥。

　　非无道尽之悲，弥切天崩之惧。然而问诸故府，方策如新；瞻彼前修，典刑未沫。重以地不爱宝、天启之心，殷官太卜之所藏，《周礼》盟府之所载，两汉塞上之赎，有唐壁中之书，并出尘埃，丽诸日月。芒、洛古冢，齐、秦故墟，丝竹如闻，器车踵出。上世礼器之制，殊异乎叔孙中；中古衣冠之奇，具存于明器。并昔儒所未见，幸后死之与闻。非徒兴起之资，弥见钻求之亟。至于先人底法，仅就椎轮；历代开疆，尚多販脱。作室俟堂构之饰，析薪资负荷之劳，功有相因，道无中止。譬诸注坡之马，造父不能制其势；建瓴之水，神禹不能回其流。观往昔之隆汙，抚今兹之际会，盛衰之数，盖可知矣。某爰始志学，颇识前闻，既乎遯荒，益多暇日。思欲标艺林以寸草，助学海以涓流。乃因同气之求，重续春明之梦，尽发敝箧，聿求友声，聊供研悦之新知，并刊散亡之故籍。先民有作，同惊风雨之晨；来者方多，终冀昌明之日。

　　甲寅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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