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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饯


  枝江卢生,有族兄任狄道州司马,往依之,而两月前已擢镇西太守。囊无资斧,流寓沙尼驿。幸幼习武事,权教拳棒为活。

  驿前枣树两株,围可合抱,时当果熟,打枣者日以百计。卢笑曰:“装钩削梃,毋乃太纡,吾为若辈计之。”袒衣趋左首树下,抱而撼焉,柔若蓬植,树上枣簌簌堕地。众奇之。

  旁有一髯者,笑曰:“是何足奇?”亦袒衣趋右首树下,以两手对抱,而枝叶殊不少动。卢晒之。髯者曰:“汝所习者,外功也,仆习内功,此树一经着手,转眼憔悴死矣!”卢疑其妄。

  亡何,叶黄枝脱,纷纷带枣而堕,而树本僵立,宛若千年枯木。卢大骇。髯者曰:“孺子亦属可教。”询其家世,并问婚未,卢曰:“予贫薄,终岁强半依人,未遑授室。”髯者曰:“仆有拙女,与足下颇称良匹,未识肯俯纳否?”卢曰:“一身萍梗,得丈人行覆翼之,固所愿也。”髯者喜,挈之同归,装女出见。

  于是夕,即成嘉礼。明日,谒其内党;有老妪跛而杖者,为女之祖母;蛮衿秃袖,颀而长者,为女之嫡母;短衣窄裤,足巨如箩者,为女之生母;野花堆鬓,而粉黛不施者,则女之寡姊也。卢以女德性柔婉,亦颇安之。

  居半载,见髯者形踪诡秘,绝非善类;乘其出游未反,私谓女曰:“卿家行事,吾已稔知。但杀人夺货,终至灭亡,一旦火焚玉石,卿将何以处我?”女曰:“行止随君,妾何敢决?”卢曰:“为今之计,惟有上禀高堂,与卿同归乡里,庶无贻后日之悔。”女曰:“君姑言之。”卢以己意禀诸老妪。老妪沉吟久之,曰:“岳翁未归,理宜静候。但汝既有去志,明日即当祖饯。”卢喜,述诸女。女蹙然曰:“吾家制度,与君处不同。所谓祖饯者,由房而室,而堂,而门,各持器械以守,能处处夺门而出,方许脱身归里,否则,刀剑下无骨肉情也。”卢大窘。女曰:“妾筹之已熟。姊氏短小精悍,然非妾敌手。嫡母近日病臂,亦可勉力支撑。生母力敌万夫,而妾实为其所出,不至逼人太甚。惟祖母一枝铁拐,如泰山压顶,稍一疏虞,头颅糜烂矣。妾当尽心保护,但未卜天命何如耳。”相对皇皇,竟夕不寐。

  晨起束装,暗藏兵器而出。才离闺闼,姊氏持斧直前日:“妹丈行矣,请吃此银刀脍去!”女曰:“姊休恶作剧!记姊丈去世,寒夜孤衾,替阿姊三年拥背。

  今日之事,幸为妹子稍留薄面。”姊叱曰:“痴婢子!背父而逃,尚敢强颜作说客耶?”取斧直砍其面,女出腰间锤抵之,甫三交,姊汗淫气喘,掷斧而遁。至外室,嫡母迎而笑曰:“娇客远行,无以奉赠,一枝竹节鞭权当压装。”

  女跪请曰:“母向以姊氏丧夫,终年悲悼,儿虽异母,亦当为儿筹之。”嫡母怒曰:“妖婢多言,先当及汝。”举鞭一掣,而女手中锤起矣。格斗移时,嫡母弃鞭骂曰:“刻毒儿!欺娘病臂,只把沙家流星法,咄咄逼人!”呵之去。

  遥望中堂,生母垂涕而俟。女亦含泪出见,曳卢偕跪。生母曰:“儿太忍心,竟欲抛娘去耶?”两语后,哽不成声。卢拉女欲行,女牵衣大泣。生母曰:“妇人从夫为正,吾不汝留。然饯行旧例,不可废也。”就架上取绿沉枪,枪上挑金钱数枚,明珠一挂,故刺入女怀。女随手接取,砉然解脱,盖银样蜡枪头耳。佯呼曰:“儿郎太跋扈,竟逃出夫人城矣!”女会其意,曳卢急走。

  将及门,铁拐一枝,当头飞下。女极生平技俩,取双锤急架,卢从拐下冲出,夺门而奔。女长跪请罪。老妪掷拐叹曰:“女生外向,今信然矣!速随郎去,勿作此惺惺假态也!”

  女随卢归里,鬻其金珠,小作负贩,颇能自给。后髯者事败见执,一家尽斩于市。惟女之生母,孑身远遁,祝发于药草尼庵,年八十而终。有遗书寄女。女偕卢迹至尼庵,见牀头横禅杖一枝,犹是昔年枪杆也。女与卢皆大哭,瘗其柩于东山之阳,庐墓三年,然后同反。

  铎曰:“天之所福,慈孝为先。女知爱母,故不作覆巢之卵,母知爱女,故不作断颈之凫。独是溺于女者,何以不从厥夫?哀其母者,何以不及其父?君子曰,‘此其所以为盗也。’嗟乎,世之不为盗者多矣,而盗且然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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